close

戒音
人與人的相聚就像一場又一場的萍水相逢,帶著無根的飄盪;也許哪天能緊緊纏繞,也許哪天再也看不見。

若要我說人生是什麼?我可能會回答:人生,彷如小提琴的弓與弦,擁有相同的基礎,卻能拉出成千不同的音調和樂章。

第一次遇見她、和她有過談話是在餐廳裡。那時她是服務生,我則是廣大國慶日的消費群眾之一。
當然,如果那算談話的話… …
「對不起幫您收個餐盤好嗎?」
「喔!好的,謝謝。」First conversation。
仰起頭見著她的臉,職業用笑靨甜甜綻開,我總覺有幾分似曾相識,那般你我身旁隨處可見的虛假笑意。她像耍特技,將碗盤疊到胸前高,直令人捏把冷汗。
「拿的動嗎?小心不要砸碎了。」開口的是我母親。
「沒問題。」她自信地回答,聲音像小提琴的中音LA。
比起其他忙碌穿梭於間的服務生,她臉上始終有抹微笑;當我去吧台拿餐點,不時見她以瘦小的身軀端著菜餚或一大盆餐具來回,在人群裡奮力開路邊喊:
「上菜!對不起…請借過一下,謝謝…。」
偶爾,她舉袖拭汗,吐口氣伸伸舌,完全沈浸在工作裡。我覺得我見過她。
隔了幾天,當我上完樂理分析下課時,忽然:
「同學,麻煩幫我叫一下陳宜婷好嗎?」
疑?…原來她是我們學校的呀?我認出她來,她的笑容教人印象深刻。
「她已經走了。」我說。
苦惱的神色出現在她淨白的臉蛋。
「是唷…」她咂咂舌。
「妳有什麼事?我下堂課和她一起上。」我順口問問。
「好吧!那請你幫我拿這個給她。」遞上來一疊紙「麻煩你囉…謝謝。」她給我一個敷衍性的感謝笑容,匆匆轉身走了。

「喂!剛才有個女的拿這給妳。」
宜婷正收起她的鏡子。
「ㄏㄛ…她還真拿來哦…」她好似有些抱怨。
「那是什麼?」
「劇本啦!她是電影系的,這是她畢業製作的劇本,她要我幫她選些音樂或作曲。我隨便說要幫她弄一點,她還給我當真…莫名其妙…」陳宜婷攏攏頭髮「小凱,你幫我拿去還她好不好?我真的不想弄,最近作業又那麼趕,哪有時間啊?…」
「我又不認識她,妳應該自己去和她說吧!」陳宜婷平常和我交情不深,她鋼琴彈得很好,或許是我不喜歡她給我的感覺所以和她不甚熟識。
「人家不好意思,拜託一下嘛…小凱…就說我沒空。」
我在班上以好講話出名,加上我聽那女的在搞電影,不禁也感到興趣。
「好啦!好啦!她叫什麼?」
「沈依零」

「卡!不行不行!大頭你那不夠好笑,老昌你也是,放的不夠開…」
我倚著公園涼亭,看著沈依零對她的演員大吼。她誇張地比手劃腳,時而又像掩飾她的嚴厲,將話說的很軟性帶著微笑安撫。
「好!休息一小時後再排,然後我們來真的。」人員陸續散開「不准遲到!!」
「凌波,有人找妳。」一個壯碩男子幫我喊話。她扭頭見到我,眼中盡是狐疑不解的目光;我在她記憶裡就像初次見面的陌生人。
當她正要開口,我搶說:
「我是幫宜婷還妳劇本的,她說很不好意思她實在是沒有時間幫妳弄,所以…」
「算了,那是藉口吧…反正我也沒真正指望過她,沒差…」她接過劇本,陽光下,她臉色蒼白的不對勁。
「讓你跑這趟,謝啦!」
她猛地拍了我肩膀,朝她的攝影師走去,跟他要了根煙,兩人討論起來;幫我叫依零的男子也圍過去,開玩笑地將手壓在她肩頭,她笑著甩開。
我在不遠處觀看他們,心中有股莫名的騷動,那種登台前的躍躍欲試及緊張;終於我鼓起勇氣走過去:
「你們還需要人做配樂嗎?」
她像豪邁的牛仔將煙叼離嘴邊,朝旁呼出白煙「你有興趣,那太好了,歡迎歡迎…」
她又擺出笑容,那種職業性笑臉。
「那個…對不起,我之前偷翻過劇本,裡面妳安排的音樂都是古典樂,可是這好像是一齣現代喜劇耶…」從以前起我就有想作曲配電影音樂的念頭,顧不得自己會變成小人,還是偷看了整個故事。
「這樣才好玩不是嗎?我要的就是不協調的協調這種意念,放心好啦!我知道該怎麼做。想來一起玩一玩嗎?」她側頭吐煙,撥整前額瀏海。
「好…好…好啊…」我突然結吧。
「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!你也是音樂系的?」
「嗯!我叫張富凱。富有的富,陳凱歌的凱。」
她哦了一聲表示瞭解「Hey, gay你可真幫我一個大忙,太感激你了。既然你是音樂系的,懂得東西一定比我多,你覺得哪裡不好就照你的意思改。另外,你主修什麼?」她的言行舉止彷彿在待一個老朋友,一點也不生疏,神采奕奕裡,有股掩飾不住的倦意。
「小提琴。」這次我很快回答。
「如果可以,你也願意的話,要不要試試為這部片編個曲、拉拉琴呢,? 」
「呃…要的話也是可以啦,不過…」我正想把話說完,她即便被叫走。
「不好意思請你等一下。」她匆匆而去。濃濃煙味朝我嗆來,我揮手驅散。
我實在很難習慣煙味,雖然曾在同伴強迫下吸了一口,但從那時起,我更加賭定自己這輩子絕不會去碰那玩意。
我看著她的背、看她和其他人談話,發覺自己對她還是沒多少認識。她老笑著臉,說話也沒什麼特別。不過她一直給我一種…一種言不由衷的感覺。
不是說她做作,而是---她笑,是為了和人劃清界限,並非為親和待人。真心的虛偽,像服務生一樣,態度恭敬僅是禮儀不是尊重。
她有張娃娃臉,上面堆滿年輕人的活力、理想與幹勁;她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透出“累”的訊息。大概拍電影都需如此辛苦。
順便介紹一下,這齣戲叫『天上來的H2O』是部黑色喜劇。大意在說一名化學研究生對一氧化二氫---也就是水的狂想。我不知道該怎麼說,裡面有不少令人捧腹的安排,也有不少很悲哀的笑話。
你問:〝什麼是很悲哀的笑話?〞
我說:〝就是別人的痛苦是你的快樂的那種笑話。〞,『每當有人笑的時候,就表示有人受傷害了,』我不知從哪聽來這句話,現在正好用上。
太陽呈橘紅,半邊隱約。拍電影比我之前所想的更為複雜、龐大。
之後我和沈依零說,我自己是想挑戰寫些音樂,可是中間卡了個期中考,我恐怕沒法太快幫她完成。
她回答說配樂不用太急,那要進入後製作業時才會真正派上用場。她並留給我她的手機及電話號碼,這學期她預計先拍片,莫約寒假後才開始做後製,因此不需太匆忙,品質比較重要。
望著落日餘暉及在地面晃動拉長的影子,這段是鏡頭71-73、95-99的戲,得趕在夕陽未沈的這一、兩個小時內拍完,不知會不會太強人所難?我不懂這些。加上我得練琴,於便先行離去。

「喂?沈依零嗎?」
「欸,你是…」
電話那端傳來強烈的電子搖滾樂音。
「我是張富凱。」
「哦…富凱啊…怎麼,還行吧?」她似乎怕我會說:“我不幹了!”之類的話。
「還算不錯,我寫了一些曲子,另外有些地方我想和妳討論看看。妳什麼時候有空呢?」
「你等會兒,我翻一下行事曆,…晚上的話你方便嗎?我晚上的時候比較有空。」
「晚上啊…可能不行太晚吧!」
「那這樣好了,你有到第八節的課嗎?」
「我禮拜二到第九節。」
「嗯…剛好我下禮拜二不拍片,那就下星期二6:00我在學校餐廳等你,一起吃晚餐順便聊聊,如何?」
「好哇…」
「對了,要是可以的話,我想聽聽你的曲子,是小提琴的吧?」
「對,是小提琴的。」
「那就這樣囉…,下禮拜二?」
「下禮拜二。」
「嗯!拜拜…」
「Bye---…」

一曲拉畢,我橫放提琴。此際我們身處校偏僻一隅,台階上擺著兩杯飲料,半輪明月高掛。
沈依零托著頭,邊撫摸趴在身旁的狗兒,自始至終專心聆聽演奏。待結束,她拍拍手:
「好啊~~我喜歡這首『O2狂想曲』。」
「那就決定用這首囉!」跟著坐下,為她的欣賞感到滿意。
「你看,連我的狗也喜歡,對不對呀~~COKIE?」她親暱地左右晃著狗臉,又給牠一個擁抱。
「片子拍的怎樣?」我不知該如何她接的話,只好圍著老主題打轉。
「大狀況還沒出現,小狀況到不少,不過大體上算順利,應該可以按計畫完成。」
我點點頭又不知該說什麼了。
「你琴拉的不錯,學多久了?」她適時解了我的尷尬。
「我5歲開始學琴。學了十幾年,還沒法到爐火純青的地步… …」提到琴,我還真有滿腔的話可說。
「來日方長嘛…」
我搖首「過了20歲就很難再有突破…,我快21啦!希望我還有進步的空間。」
「在尋找自己的極限嗎?」她歪頭,斜眼瞧我「天才不是已死就是還沒出生。」
「還好也不至於吧…,音樂界有不少人都是神童的。」
她笑出聲,打了我肩膀,我不明白那笑容意味著什麼。她摸出煙。
「你介意我抽根煙嗎?」
我比了“請”的手勢,一縷白煙在夜色中上升。
她大概知道我不抽煙,體貼的不讓煙味朝我飄來。
「對了,妳的朋友為什麼叫你凌波?」那天在拍攝處我就對這綽號感到好奇。
「因為我是零啊!還是你要叫我ZERO?」癡癡笑意。
「不懂…」
她的狗站起來甩甩身,依零拍拍牠。
「你不知道福音戰士嗎?」
「那是什麼?」
她雙眉一挑,呶呶嘴
「哦…。其實說真的,你為什麼拉琴?」她改變話題,我竟很自然就被她牽著走… …。
「不知道。我從來沒有想過,反正我父母他們讓我學,我就拉了。」我攤手,聳肩。
「不會吧…從來沒想過?」雙眼圓瞪一副不可置信「學樂器都很辛苦不是嗎?如果沒有…沒有一個理由或目的,你怎麼讓自己支持下來不放棄的?」
「好像每個人都會和我說學琴、學樂器很辛苦…。但我是不覺得啦!雖然偶爾會覺得累,但我不認為那叫辛苦。」我的措辭像亟欲替自己澄清什麼「我喜歡拉琴、我喜歡琴弓擦過琴弦的聲音,喜歡音符穿過指尖的感覺;我甚至覺得自己生下來就是要拉琴的,這不需要任何理由來證明吧。」
「是嗎?…」她彈彈煙灰,笑容第一次在她臉上消失,感覺有幾分BLUE「可是… …」
在這個話題上我變得多言且…急?可能是聽過太多類似的話,想糾正他人“錯誤”的觀點。
「不見得任何事都需要理由或目的吧?理由和目的就像文章的注解,那不是正文!對於真心喜愛的,妳就不會去在意目的,否則那也不算真心。」
「是嗎…?我不知道…」她瞇起眼望向明月,徐徐吐出長煙。
「不然妳為什麼來學電影又拍電影?不就是因為喜歡嗎?」
她搔著狗狗的耳朵,淡淡地道:
「是嗎…?我也不太清楚…。我想我不是真的那麼喜歡電影,卻也不討厭電影,我也不會覺得自己生下來就是要拍電影的…」
「那妳為什麼還拍呢?因為那是妳的作業?」
長長睫毛垂下,她忽然又抬起頭,笑瞇瞇地看我,像她想到一個好答案。
「因為… …我覺得想要活下去,就要拍電影…。這世界只靠喜歡是無法生存的。」
「… … 」我啞口無言。楞著、楞著。這是多特異的答案吶!我被堵住了。

「小凱,回來啦?要不要吃點東西?」放下報紙,髮色半灰的爸問我。
我們家的經濟情況在小康之上,倒也稱不上富裕,可能只有一個子女,我父母非常看護我;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們保護過度,令我在某些方面不是很成熟。
「不用。爸您早點睡吧。」
「嗯…」他繼續埋首報中。我回房,心血來潮在音響裡放了〝秘密花園〞的CD,覺得此際的音樂正能切合我心。
打開琴匣,古澤色提琴的光輝讓我悸動不已。
依零那句“想要活下去,就要拍電影”一直在我腦中盤桓不去,促使我思索她話中的含意。可是任憑我怎麼猜,終究僅是一種揣測,並不能真正代表依零的心境。
我輕輕觸撫提琴,它早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份了,誰也不能奪走它。若那天我被剝奪拉琴的權利,我也會活不下去吧!
我想,我也開始思考小提琴之於我到底是什麼?我依舊堅持不見得每件事都要有意義才能有價值;可是,自己對小提琴的狂熱又是由何而生的呢?儘管最近拉琴時,慢慢地,我看到自己的極限、瞭解自己大概是成不了大家;但縱使如此,我也仍要拉下去。
“想要活下去,就要拍電影”這種話,理應出自對電影狂熱之人口中,但沈依零卻不是這麼回事的樣子…。
而我呢?就我而言,我向來就單純地喜歡提琴,沒有任何特別的原因,…等等…或許這麼說吧:
我喜歡“活著”的感覺,單純地“活著”;而拉琴更令我覺得“活著”,它是我存在的證明,不僅僅活著,更是存在。
她是不是這個意思呢?
『天上來的H2O』我想應該是她寫的劇本,雖她推說是集體創作。事實上我會這麼說是因為這部片和她都有“快樂的矛盾” 這種基調。心底深處埋藏著被壓抑的情感。

再幾天就是農曆年,天一直陰沈著臉。很快地,學期轉眼而逝。歲月是什麼?是被奪走的時間吧…
「對不起,有點事遲到了… 」
對上沈依零盈盈笑臉,我覺得她好像又瘦了一點、更蒼白些,不過還過的去。
「還好啦!我也遲到了…呵呵…」
她拉開椅子。此刻我們在一家專營下午茶的店裡。
這家店充滿4、50年代氣氛,昏暗燈光碰上懷舊布置,是個令人放鬆心情的好地方。
「快過年了妳不回家過嗎?還是妳家也在台北?」我接過侍者遞上的餐單。
她楞了一下,笑著搖頭。
「哪有臉回去,我離家出走了。」
我嚇了一大跳,著實吃了一驚。
「幹嘛?騙你的你也信啊?」她擺擺手「這麼容易上當…」
「喂喂喂…」我倒吸一口氣。
「怕什麼?就算是真的也不關你的事,幹嘛那麼緊張?」她斜眼瞟我。
「我…我…」我說不上話只好…「我終於知道妳為何被叫作凌波了,就是指那個卡通『新世紀福音戰士』裡的人造人凌波零對吧?」
「你還把這事記得那麼清楚啊!」她低頭研究要點什麼東西。
我邊看菜單邊說:「看電視時剛好轉到的,那個卡通好怪、亂七八糟,簡直不知所云嘛…」
她抿唇微笑邊點頭。
「什麼“人類補完計畫”、NERV、使徒、亞當、全靈那些怪名詞;而且都沒什麼音樂感覺好悶,最離譜的是把一個畫面靜止動也不動,害我差點以為我家電視壞了…」
她噗嗤一笑。
「我瞭解…不過我就是喜歡那種調調,你不覺得它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嗎?寂靜與寂寞,整個故事是一團謎;在網路上它還被罵成『新世紀騙錢戰士』呢!因為它很賣…」
「說真的我也不懂這種卡通怎麼會賣,超難看的…」
「其實我覺得它是部成人卡通,它講的某些題材都很嚴肅…」她抬頭「你好了嗎?要點了吧?」
我點了一份簡餐,沒想到她也是。
「一般程序配樂都會事先看過粗剪才決定或作曲,當然也有相反的… …
我想在三月中左右把片子交出來,今年年過的比較晚呢!」她雙手交攏。
「能幫上一點妳的忙就好,片子出來後別忘了叫我看啊!」
「那當然,配樂是掛你的名咧!」
「妳的狗怎樣,還好吧?」上次看牠覺得挺漂亮的,又很聽話。
「死了…」她聳聳肩有些無奈「老囉…唉…」
「對不起…」我低下頭感到尷尬。
「沒什麼啦!不過就是那麼回事嘛!我本來也以為我會很傷心,結果也還好,流的淚還沒有牠活著我擔心牠哪天會掛的時候哭的多。」
「我以前也養過狗,結果不見了,讓我傷心好久,所以後來就都不養了。」
她忽然紅了眼眶。
「對不起…」她掏出面紙拭淚,莫可奈何一笑「奇怪…牠死的時候我也不會這麼難過,但每次只要一想到牠不在了就…就很…。
然後我就開始會去想哪些電影裡有狗死掉的情節…」苦笑。
短暫靜默直到餐點送上為止。
「真的…死了也好…這就是命吧!總會結束的…」
她用筷子撥弄菜餚喃喃說著,豪爽吃下飯菜,胃口還不錯,大辣辣毫不在乎的吃,配上憂鬱的口氣形成微妙的氣氛。像在討論別人家死了狗,然後她深感哀悼。
不願談這傷感又沈重的話題,我說:「妳家本來在哪?」
「苗栗。不過我已經搬到台北了。」
「那妳不回去?」以刀子俐落地切開肉,夾了飯的我問。
她放下餐具啼笑皆非地看我,有點莫可奈何。
「你問的事可都湊在一塊了…」
「什麼?」我滿頭霧水。
「宜婷沒和你提過嗎?我父母已經過世了。」一派輕鬆自在。
「哦…真是很抱歉…」我簡直無地自容。
「什麼都別說,OK?」她起筷子晃向我,阻止我再說支字半語「我不想再聽那些廢話,我聽得夠多了,讓我耳根清淨一下。」
頓了頓,她續到:「我最怕別人問我這個,尤其是長輩,老擺出一副“什麼?!怎麼會這樣,真是太不幸了”的臉。幹嘛?我又不需要你的同情。不過就只是我父母去的早而已嘛!有什麼好關切的?再說20多歲也早就該獨立了。」
我靜靜聽著。聽她冷淡的言詞、不滿的抒發,此番言論我想許多人會覺大逆不道吧!她了不起大我1、2歲,可為何在她面前我活生生就矮了一截呢?
「可是妳一個人生活也很辛苦啊!」
「嗯…」她正經八百的點頭「所以才要打工吶!何況拍片要花粉多錢ㄉㄟ…像拍這片我自己就出了10萬左右吧… …」
「10萬?!」我差點沒把飲料噴出來「妳自己出的?」
「對啊!我是導演嘛!我們通常都是導演出的最多。」
「拍個畢業製作要花這麼多錢?」
「也不一定,看人啦!我是很想拍好它,製作費當然相對提高,比我花更多的也不是沒有。」她喝茶又繼續吃。
「妳花的起也很厲害…」
聳肩「還好我父母不在了,不然我怎麼可能一次花這麼多錢。我考上電影系時,他們硬逼我重考,我死都不幹。」
「那妳應該很喜歡電影呀!上次妳怎麼說…」
「當時我以為我很喜歡,結果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。」她瞧也不瞧我一眼「我是在讀了一年後、又碰上我父母去世時才察覺:其實我從來就沒喜歡過電影,我只是要反抗我父母幫我規劃的道路;不過四年念下來,我發現如果我想活下去,似乎只能靠電影了。真慘…其他的東西我都不會…」
重複的那句老話,僅是增添我的迷惑。
「妳其實是很難過他們走了,而妳沒有達到他們對妳的寄望吧?」依零說過她是獨女,而我是獨子。
我很能體會獨生子女父母們望子成龍的熱切心態,那種壓力使我們受到更多關注、更多愛護及更多的盼望與期待;我們都明白這些事,偏偏我們仍渴望親身去體驗多磨的人生,不願遵從〝被〞指引出的那條康莊大道。
百善孝為先,自我意志與親人期盼兩股衝突的力量實難合解。
雖我父母鼓勵我學音樂,可是我一直有一個說不出口的憂慮---我可能沒有他們認為的音樂才能。
這個現象在最近亦發明顯,我的聽覺技巧並不差,但音樂中開始有太多我不能掌握的東西,我彷彿在浩瀚的樂音裡迷失了。
我確實見到自我眼前飄洩的音符,從指尖及琴弓傳來的顫抖依然,只是我再也無法掌握它了。萬一我到此為止了呢?我不敢往下深究,思緒拉回。
「難過?我想也還好吧!事情也不是你講的那樣…」滿不在乎四字寫著「其實一切都沒什麼,太陽依舊升起,地球照樣轉動世界生生不息!總不能死了一、兩個人,你就動不了了吧!」
「這不同吧!他們可是妳的親生父母耶!」我簡直不敢置信她會這麼說。
「你看過星星嗎?」她溫柔甜美地笑著「永遠也沒有人能見到星星的現在,擁有的只是過去。所有你見到的光芒,可能是好幾萬光年前的;有時候,人也是這樣子吧!等你發現的時候已經是過去了。」
我非常不能同意她的思想。
「可是〝現在〞才是最實際的吧!因為有現在才能掌握一切呀!」
「是嗎?」她持續她的笑容「你真的以為人類可以把握的了現在嗎?我和你說話的現在就是過去了,唯有過去和未來才是永恆。」

大地回暖,是春。春天、春神、春之頌,對聯倒春… …
春,該如何去形容呢?開學後我更少見到沈依零,不過音樂系和電影系本來就不甚有關連,當初若不是為了還劇本,我還不知電影系系辦在哪。
說正確些,開學後我從沒見過她,一方面她忙,一方面我也忙。
琴藝瓶頸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我,21歲生日也早過了,我試著讓自己不迷信這項說法,不過我真的真的非常怕自己就到此為止了。挑戰愈困難就更是令人急心,我想我需要冷靜,卻辦不到。
往往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依零,想念她漫不經心的笑、不誠懇的笑、煞有其事的狂笑、若有所指的微笑…,想念我們之間偶有的長談辯論,想念她聽我拉琴時的搖頭晃腦及敏銳察覺我的錯誤。
想找個人陪我,找一個和我沒什麼牽扯、不怎麼認識我的人聊聊。
只是我沒打電話找她聊天的勇氣,也沒約她見面的理由,音樂已經交給她了。曾有幾次我終於下定決心—俱在拿起電話的前一秒放棄,也認為因為想聽她的聲音而打電話是一件很蠢的事。
有次,接近三月初吧!接到她的留言說片子要好了。我同樣期待著,甚至還比她本人更興奮,藉由此種期待之心,讓我暫時忘卻煩惱。
我的音樂裡有放不下的東西,我的指導教授如此和我說。“放不下的東西”?我該放下什麼?什麼又是我該放下的呢?

和煦暖春的某日,正當愜意地與同學聊的開懷,手機響了。開口的是陌生的男子音色:
「請問是張富凱?」聲音粗獷厚實。
「嗯。」我淡淡應了。
「你好!你好!我叫楊千雄啦!千里眼的千,雄壯的雄…」聽來是個熱情澎湃的傢伙「我是依零的朋友,依零的片子已經做好了。」
「真的嗎?」我喜出望外。
「下星期六我們舉行首映,如果你有空的話不知可不可以來參加?」平板冷靜的語氣。我則開始想像開場音樂的旋律。
「好啊!什麼時候在哪?」
「下午1:30在…在…縣立殯儀館…」
「哪裡?」我背脊一陣涼。
「縣立殯儀館。依零二星期前過世了,我們決定在她公祭時放片子。依零生前說過她想要一個不同的追悼會,她要大家開心的送她走…」語有哽咽,那是長長的悲傷… …。
「怎麼…怎麼會呢?她看來好好的,什麼原因?」呆了、傻了、楞了、失魂了。狂飆的機車?… …酒醉的駕駛?… …
「血癌,脊髓性的。」
「真的?可是她一點也看不出來… …」時間空間消失,我只見白霧一片。
「大概一年前她開始拍『天上來的H2O』時發現的,她的個性很不坦誠,所以也就沒告訴任何人。我想你大概也看的出來,她是那種擁有許多小秘密的女人。」
「她怎麼不吃藥或接受化療呢?」
「或許她想當電影界的久保嘉晴吧…。我猜的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我是她男朋友,多少能猜中一些,她得血癌也是我知情最早,去年時我就知道了…我… …」

久保嘉晴,享年18,罹患血癌的天才足球少年。於一場比賽創造連過11人的傳說後倒地,懷著未及的夢想,逝世於醫務室。
沈依零,享年21歲5個月又18天,完片前九天辭世於長庚醫院。
那是個肅穆的下午,澄藍的天靜靜地動也不動。傳統莊嚴的靈堂變成放映廳,沒有輓聯,沒有誦經,沒有香煙繚繞;幾束鮮花,幾張趕製的『天上來的H2O』的海報,懸掛著。片長46分鐘。
我找到楊千雄和他談了許久。
「依零是不是曾經和你說過她一點也不喜歡電影?」他戴著墨鏡點著煙。
「嗯!」
「她騙人的,不喜歡還會為它而死嗎?真搞不懂她老那麼說是想騙誰?明明比比任何人都愛,騙來騙去騙的都是自己…
她一個人沒人照顧,又不好好關心自己身體,發現的太晚;醫生說若用化療大概能再挺個半年,錢的問題再談。依零不願苟延殘喘半年、放棄拍片來換未來不確定的生命,她拒絕休學住院只靠藥物,堅持要拍完這片。
我也有逼她做化療,還勸她片子是其次,保住命還怕以後沒片拍嗎?她哭的很厲害。你要知道依零是那種再痛苦、再難過也要裝沒事的傢伙,之前我沒看過她哪次哭那麼慘。
她說她不要賭那二分之一休學不拍片還可能會死的半年,她寧願把這時間拿來拍片,能拍多少算多少,她對這部片有很深的感情,因為這片是她長久以來的夢想。
她還挺厲害的,撐過半年,真是個意志堅強的女人。」
楊千雄揩了淚
「啊!不行~~,我答應過依零不能哭的… … …。
她把可以看病的錢都拿來拍片,還說不管是選哪條路,她註定都會把錢花光。她父母去的早,家裡本來就沒什麼錢,她又還是學生,就算有健保,治血癌還是得花不少錢吶… … …」
我靜默無語,參加告別式的人依序到來,胸前別著白花。
退至角落,我選了個座位靜靜等待,思緒氾濫無可遏抑,“想要活下去,就要拍電影”,我認為自己可以明白此話中的嘆息了。
依零到底喜不喜歡電影不是重點,她大概想藉由這部片作為自己曾經存在的證明;藉由電影證明自己存在,就如同我一般利用了提琴證明自己。
是的,我利用了提琴,但這種說法是否過於極端呢?我完全迷糊了,然而真相與謎底一定要解開才是最正確的嗎?不,我不認為。
實際上我不願細想,就讓它永遠是個問號吧!重點在於:我喜歡我的音樂,我愛我的琴。
依零在知道自己有血癌後一定也很慌亂吧?在她心裡一定有很多連對自己也不敢說的話,她一定也曾質疑過自己的抉擇是否正確、是否值得。或許這份質疑是促使她說出不喜歡電影這番話的元兇。
經過反覆辯證與自我掙扎之後,拍出『天上來的H2O』是她給自己的結論。
沈依零。我不能保證自己多年以後是否會記得曾有這樣一個人,或許是因記得自己做過電影配樂才會偶爾想起她。但至少,現在的我有些心痛,惋怨事情常在常在還沒開始前就結束了。
開始什麼事情呢?
不知道,世界上有太多事情等著被開始,她卻反其向而行,走入靜止的永恆。
我不清楚是否真的有 “來生”,來生對我而言不過是兩個單字組合而成的名詞;我僅知在我所處的剎那此刻,“曾經”存在一位名叫做沈依零的電影系學生。談來生太遙遠。
擔任副導的依零友人向在場人士致辭,我變得有些漠然,冷眼旁觀所有人。
“一切都沒什麼”,那天在簡餐店她說的,我漸漸有點體會了。“世界生生不息,太陽依舊升起”。
沒有多少人會真正在乎我們所處的地球多了什麼,又失去什麼。
貝多芬、巴哈、維爾瓦地。盧米埃、楚浮、梅里葉。孟德斯鳩、伏爾泰、蒙田。
這些名垂千古的偉人們,他們的名字又能代表什麼?不過也僅是表面的象徵性符號,他們的一切也都不重要,真正流傳萬世的是他們的作品、思想、精神。
有了這些作品、思想、精神後,其實你記不記得是誰發明或那些人又是誰,反而不重要了。
歷經死亡帶來的短暫傷痛,逝去的人們就像天上的星星,留給活著的人永遠的過去。
『天上來的H2O』,我笑著看完了它。

曾經有株浮萍,投入我池塘時引起陣陣漣漪。


全站熱搜
創作者介紹
創作者 lanceimp 的頭像
lanceimp

奇斯塔˙奇斯

lanceim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